米芾《捕蝗帖》墨迹为清初临本研究

米芾于绍圣四年(1097)知涟水军,至元符二年(1099)六月离任。《安东县志》载:“守涟二年,多惠政。任满归,囊橐萧然。”知涟水军虽仅有两年,但留下了大量的书法和诗文作品。经曹宝麟先生研究,书于涟水的作品就多达二十一幅。可以说,这一期间是米芾创作的旺盛期。《捕蝗帖》即为其中之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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米芾《捕蝗帖》(墨迹本)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
米芾墨迹《捕蝗帖》,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,行书,纸本。高30.2厘米,宽46.4厘米,凡十三行,共一百零六字,书札一则。《平生壮观》等诸多古人著作均有着录,曹宝麟先生编著《中国书法全集·米芾卷》有收录,并作考释。全文如下:

芾顿首再拜。承清问,属邑捕蝗海浦,方暑,恭惟劳神。弊邑上赖德芘,幸无蝗生,而雨沾足,必遂小丰。闻海境去弊境百里已上,曾有些小,今已静尽,亦恐民讹,不足信也。近有《秋祭文》上呈,可发笑。鲁君素谤芾者与薛至亲,一体加毁。幸天恩旷荡,尽赖恩芘及此,愧惕愧悌。芾皇恐。     

后附考释:

从此帖方悟《葛德忱帖》所谓“海蝗”,实海州飞来之蝗。海州在涟北邻,处沂蒙之东,故云“自山东来”。此帖当寄楚州长官者。涟水原为县,隶楚州,元佑二年复为军,其实仍隶楚州。米有《狱空行》,首句云:“楚州五邑口百万,扰静尽系太守公”,帖中自称“属邑”,概可知也。“薛”或指绍彭,不知何事得罪,遂使鲁某“一体加毁”?惜不可考。元章至涟当年夏旱,此云“雨沾足”且度年丰,则必作于元符元年六月。

经曹先生考释,此帖确有其事。虽然有些失真,说它向壁虚造或非允言。

张伯英先生在其《诸帖刊误》中未言其伪。

王壮弘先生则在《碑帖鉴别常识》中将之列为“伪迹”。

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王连起先生认为《捕蝗帖》墨迹本是摹本。

综合上述诸公观点来看,《捕蝗帖》亦确有来历,米芾写过《捕蝗帖》是可以确认的。而《捕蝗帖》墨迹本传藏至今,相较其他版本影响更为广泛。笔者本着去伪存真,还原本面貌的原则。通过对现存各种版本的梳理和分析,以及与同时期作品的比较,找出最佳本,揭开米芾书作原貌之面纱,得出《捕蝗帖》墨迹本为临本的结论,并考证作伪时间在清初


墨迹本为临本


墨迹本《捕蝗帖》经清朝内府收藏及摹刻,传播广泛、常见。现存刻帖中刊刻《捕蝗帖》者尚有九部,加上墨迹本,共计十件,详见附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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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此以外,王连起先生曾在《米芾书法全集》概论里提及,《天益山颠帖》里也刊有《捕蝗帖》,因无此丛帖资料,无法查看。好在水赉佑先生《丛帖中米芾书迹着录表》有该丛帖目录,然未见刊有《捕蝗帖》。


(一)版本梳理

将以上十件《捕蝗帖》对比梳理,我们可分如下三类:

第一类:墨迹本及以墨迹本为母本摹刻

①墨迹本《捕蝗帖》。

②《三希堂法帖》,乾隆十五年(1750)梁诗正、蒋溥、汪由敦、嵇璜等奉敕编。全帖三十二卷,在第十五册里刊有《捕蝗帖》。卷尾保留有吴奕跋,而王时敏隶书题跋则未见。

③《谷园摹古帖》卷十九,乾隆中(约1766年左右),曲阜孔继涑选集摹勒。在第十九卷里刊有《捕蝗帖》。

④《仁聚堂法帖》卷五,乾隆三十五年(1770)昆山葛正午撰集,穆大展鎸。

⑤《清芬阁米帖》乾隆三十九年(1774)临汾王亶望撰集,初刻第二册。

⑥《贯经堂帖》卷四,乾隆四十四年(1779)宛平张模摹勒。


墨迹本经多年传藏,损伤在所难免。而以墨迹本为母本所摹刻者,必然保留着墨迹本里文字之残缺。在《三希堂法帖》《谷园摹古帖》《清芬阁米帖》《仁聚堂法帖》等帖中均可看到帖中“足、可、笑、谤、亲、幸、荡、尽”等字的残损情况。因此墨迹本为《三希堂法帖》《谷园摹古帖》《仁聚堂法帖》《清芬阁米帖》等法帖里的《捕蝗帖》之母本毋庸置疑。故此六件可以墨迹本为代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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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类:《墨稼庵选帖》

明代郭氏集《墨稼庵选帖》共六卷,万历丙辰(1616)摹刻。清拓本经折装,五页,墨纸高24.3厘米,宽11.1厘米,现藏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,卷五刊有《捕蝗帖》。因藏于国外,未见有类似摹刻传世,更未见任何着录提及,也未有印刷本发行,仅见于网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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米芾《捕蝗帖》(《墨稼庵选帖》刻本) 
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藏


该帖笔画肥厚圆润,提按使转自然,书写流畅,风神远胜于墨迹。帖尾“惕”字鎸刻时,母本上虫蛀纸本痕迹,惟妙惟肖得以再现,刻工精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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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类:以国图本为代表,有修改处理本

①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《捕蝗帖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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米芾《捕蝗帖》(刻本)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


②《玉烟堂帖》明万历四十年(1612)刊成,海宁陈元瑞撰集,董其昌作序,上海吴之骥鎸刻。卷二十三宋元法书卷里刊有《捕蝗帖》。

③《懋勤殿帖》康熙二十九年(1690),从清宫早期收藏的墨迹和古拓本中选辑,奉旨摹勒上石,历时四五年完成,全帖二十四卷。卷十六里刊有《捕蝗帖》。


上列三种共同特征有两点。其一,他们在整体风格和笔画特征上皆瘦劲挺直,且没有出现墨迹本破残痕迹。其二,“毁、承、邑”等字之笔画上缺笔误省特征均保持一致。如若以墨迹本为母本,此三字笔画清晰,必不会有此缺笔误省现象。故将此三件归于一类,暂以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《捕蝗帖》为代表。


(二)三类版本及同期作品对比

将哈佛本、国图本、墨迹本三类版本整幅作品进行比对,优缺点一目了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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哈佛本在结构上完全保留了米芾书写特征,在细节上更加丰富,笔画形态与笔画组合更接近米芾书写方式。细审哈佛本,用笔潇洒、提按多变,牵丝转折如折钗铁画,圆润遒利。其提处细如发丝,按处狂狠而斩钉截铁,整体书写流畅,使转自然,神采飞扬。加之在鎸刻中保留了母本上虫蛀纸本痕迹,可见哈佛本鎸刻之精致。


国图本与哈佛本在笔画位置、字形结构上保持一致,甚至可以达到重叠,也保留了米芾特征。但在笔画形态上修改过多,以致字体“瘦劲挺直、缺笔误省”。国图本时间既已知,《玉烟堂帖》刊成时间明万历四十年(1612),早哈佛本四年。而其之所以出现笔画“瘦劲挺直、缺笔误省”现象,必是母本残损不清,在摹刻时经过修改所致。故断定国图本其母本非来自于墨迹本,为墨迹本之前的刻本,或与哈佛本相类,且损毁严重之版本,经过修复加工而成。


墨迹本在三者之中,笔画位置、笔画长短以及笔画之间的结合处理,差别都很大。无论是笔画形态,还是结构组合与另两类版本相比都逊色很多。哈佛本上字的特征,在墨迹本里也有表现,但是都有夸张,书写也生疏不自然。墨迹本具备对临状态下的所有特征。


众所周知书家一段时间内,其作品风格,处理手法,必定类似。所以笔者将哈佛本、墨迹本与米芾同时期作品进行对比,便于读者通过书法风格,来进一步确认考鉴结果。鉴于《捕蝗帖》书于元符元年(1098)六月,米芾在涟水任上。此期间米芾一共留有二十一件书法作品,其中《葛德忱帖》(即《道味帖》)与《捕蝗帖》所言“海蝗”为同一事件,文字有就多重复。故以此帖进行比对更有说服力。


三者相同文字对比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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芾:前两帖起收笔自然,笔画粗细处理手法相同。而墨迹本长横起笔虚尖怯力;“巾”部竖钩没有铺毫,笔画过细,没有前两帖自然。

蝗﹑海:前两帖竟然如出一帖,行笔流畅,提按粗细转换自如,给人以柔中有刚的感觉,堪称绝妙。而墨迹本欠功力,笔画提按过渡失控,笔势不畅,转折生硬不自然。

弊:哈佛本结合《葛德忱帖》可见,右上“文”字之撇尾未出,直接绞转反捺,然后顺势出锋连接下一笔,此两帖处理方法相同。墨迹本则将撇长出,再上绕然后出反捺,有别于同时期之作品习惯用法。出现这样的处理结果,应该是因母本破损,无法辨别所致,这也是墨迹为后人仿制之证据。

邑:前两帖虽字形笔画形状上不同,但在书写韵味上保持一致。两者皆有草书笔意,多用使转。墨迹则显生硬滞涩。

门:主要区别在右上转折处,前两帖转折虽然形态不同,但行笔流畅,过渡自然。墨迹则因功力所限,用笔错误,以致右肩高耸。

德:米芾在书写时,讲究“三字三画异”,相同笔画则必用变化手段。比三者起笔,特别是“彳”两撇,前两帖均有变化而不同,而墨迹则无变化,且其他笔画的起笔也皆为无精打采状,无法与前两帖相比,神采荡然无存。

必﹑去﹑境﹑有﹑一:前两帖与墨迹比较,都在起笔和转折的处理手法及书写效果上远远高于墨迹。前者起笔自然,没有多余动作,笔画交代干净。而后者则显得拖泥带水。

足﹑不﹑也﹑君﹑者:米芾在涟水时因习草,故字与笔画间多见牵丝,常用草书使转之法,牵丝与笔画连贯重叠处,均转接巧妙﹑过渡自然。而墨迹在此处笔毫则无故绞结,一团疙瘩,行笔不畅而至笔画形状丑陋。


(三)小结

通过以上的比勘,墨迹本不仅与前述两个版本有很大差异,与现存众多米芾其他墨迹比较,用笔和气息也显另类。字法体势、笔画变化虽符合米芾书写习惯,但用笔笨拙扭捏,过度夸张了米芾书写特征。整体气息呆滞不自然,神采全失,与米芾风樯阵马、振迅天真的书风相去甚远。


徐邦达先生《古书画鉴定概论》有关于作伪方法的阐述:一般的作伪有两种情形,一种是完全由作者自书自画来冒充,一种则是以旧本改头换面,别立名目。前一种又可分成“摹、临、仿、造”四类,而其中摹与临,临与仿,仿与造,还都有着相互联系的关系。《捕蝗帖》墨迹本符合前一种作伪四类方法中的“临”法,作伪者通过“对临”,既有所本又想书写生动。然而作伪者因临写功力所限,笔画转折生硬,章法安排无法控制,以致最后四行出现拥挤,更使米芾落款挤被至最后一行左下角。墨迹本具备对临的所有特征,故可认定为对临作品。


哈佛本与米芾涟水任同时期作品进行比较,书写风格非常接近,如出一帖。作为法帖,摹刻时除了尽可能贴近原作、追求精致为上以外,还能够反映真实书写笔意,刻成于万历年间的哈佛本鎸刻效果无疑是成功的。能有如此效果,除了刻工水准高超之外,其范本精良也是重要因素之一。所以哈佛本极有可能直接摹刻于《捕蝗帖》米芾真迹,或摹刻于接近原作之最佳版本,是现存各版本中最佳者,最接近米芾《捕蝗帖》原貌。


墨迹本对临时间考


前文从版本梳理以及同时期作品的比勘,分辨出真伪优劣,将墨迹本锁定在对临作伪。本节将对墨迹本后部传藏印记与题跋进行考察深究,如若墨迹本是作伪,其必然还会有其他破绽,如此就更加可以证明对临作伪说之成立,也能进一步推断出作伪时间。


(一)传藏着录梳理

作为传藏重要一环的收藏印鉴和题跋,其包含的资讯量巨大。墨迹本宋、元传藏无考。到了明朝,只有陈继儒在《佘山诗话》里,与倪瓒一起提及两人皆以颠迂得罪所致为人唾骂。其后《平生壮观》《石渠宝笈》《校理中秘书画录》《故宫书画录》等皆有着录,仅有《石渠宝笈》卷二十九记载较为详细。其他大都双言片语,语焉不详。顾复《平生壮观》更仅有“捕蝗帖行书甚佳”一句。现将着录比较完整详细的《石渠宝笈》卷二十九相关内容,摘抄如下:


宋米芾《捕煌帖》一卷上等来四,素笺本行书,卷前署芾顿首,有“寓庸宝藏、黄琳美之”二印,蝗卷后有“八十一翁因是宝玩、陈定平生真赏”二印。拖尾吴奕跋云:“米老书如天马脱御、追风逐电,虽不可范以驰驱之节要,自不妨痛快,朱文公评语也。此帖奔放不羁,以文公之言观之尤信。嘉靖壬午春三月书于东庄竹下长洲吴奕。”又王时敏隶书跋云:“董文敏公尝言:'宋代四家书法皆宗颜欧,而米海岳尤为超绝,脱尽前人窠臼,自出机轴,故能沉着痛快,直抉晋人之神髓。'《捕蝗帖》向为名家叹赏,余今得见真迹,遒劲奔轶,真是平生得意笔,信可宝也。甲辰春杪,西庐王时敏题。”卷高九寸五分,广一尺四寸四分。


根据着录进行比较,墨迹本上除正文外,四枚民间收藏印章、八枚清朝内府帝王印章,皆与《石渠宝笈》着录相符合。着录里两段跋尾,却在已出版各个版本里均未见。


由上可知,墨迹本传藏可分三部分。首先最早由明朝黄琳收藏,长洲吴奕在嘉靖壬午(1522)春三月收藏题跋。后百余年无记录。其次至明末清初为收藏家陈定收藏,后经过陈定之手,康熙甲辰(1664)春杪王时敏题跋。于康熙十年(1671)被泰兴季寓庸收藏。最后在乾隆间被收入清朝内府。


《石渠宝笈》有墨迹本着录,进入清朝内府收藏时间则在编撰之前,即1745年前不久。根据《石渠宝笈初编》“凡例”中说明:“书画分干清宫、养心殿、重华宫、御书房四处,俱各用鉴藏玺以别之。又'石渠宝笈''乾隆御览之宝'二玺, 册、卷、轴皆同。上等者则益以'乾隆鉴赏''三希堂精鉴玺''宜子孙'三玺。既分贮四处, 所编字号仍分部排次, 取其便于观览。”墨迹本上乾隆六枚收藏印章御书房鉴藏宝、石渠宝笈、 乾隆御览之宝、乾隆鉴赏、三希堂精鉴玺、宜子孙,符合《石渠宝笈》上等书画钤六玺记录。随后嘉庆、宣统两帝收藏也就自然了。墨迹本传至清朝着录详细,多枚帝王印章也证实《墨迹本》内府收藏,清府收藏可以确认无误。因此作伪时间当在前两段传藏时间里找。


(二)“黄琳美之”收藏印﹑长洲吴奕题跋均伪:

“黄琳美之”为明代著名收藏家黄琳之印,也是本帖可见最早之收藏者印。

黄琳(1450—1520),字美之,号蕴真、休伯、国器,安徽休宁人,官至锦衣卫指挥。明弘治、正德年间著名收藏家,所藏古籍书画甚富,有“冠于东南”之誉。其藏书楼为“淮东书院”,并有“富文堂”以为宴集欣赏书画之所。明·周晖《金陵琐事》有载:蕴真黄琳,字美之,家人富文堂,收藏书画古玩,冠于东南。传世的众多著名书画上有其“黄琳美之”印,如宋辛弃疾书《去国帖》、宋米芾书《元日帖》、宋黄庭坚书《至立之承奉尺牍》、宋苏轼书《渡海帖》、元邹复雷画《春消息图卷》顾晏跋尾、元赵孟俯书《趵突泉诗》等。


上述作品中的“黄琳美之”印章,皆为同一枚。《捕蝗帖》墨迹本中的“黄琳美之”印章与上述书画作品里的“黄琳美之” 印章两者表面上看差不多,稍加对比就会发现有很多区别。在风格特征上,墨迹本线条圆弧感多一些,转折处也多些圆转,折角不明显。标准件线条挺直硬朗,转折处有折角。在字法字形上,用重叠法对比发现,墨迹本呈正方形,标准件虽方但稍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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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美”字的上下两个两笔夹角,角度两者不同,墨迹本上的角度要大一些。下部长横,墨迹本也长了很多。“之”字中间竖画,墨迹本则短了一些。而左右两边的笔画横向转纵向的转弯处,墨迹本是个圆弧,而其他则是有明显折角。这些区别并非磨损所至,只能说明墨迹本“黄琳美之”印与上述书画作品里的“黄琳美之”非同一枚印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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墨迹本卷尾吴奕题跋今均未见,所幸乾隆十五年摹刻《三希堂法帖》卷十五《捕蝗帖》,保留有卷尾吴奕跋可参考。其与《石渠宝笈》所载一字不差,题跋时间为嘉靖壬午春,即1522年。全文如下:


米老书如天马脱御、追风逐电,虽不可范以驰驱之节要,自不妨痛快,朱文公评语也。此帖奔放不羁,以文公之言观之尤信。嘉靖壬午春三月书于东庄竹下,长洲吴奕。


吴奕其人,明朝丰坊《书诀》载:“吴奕字嗣业,长洲人,文定公宽之子。官至中书舍人。临石鼓妙。”《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》 则误奕为弈:“吴弈,明,字嗣业,号茶香居士,吴宽姪。亦善书,笔法类文定公,《延陵族谱》。”均未载其生卒日期。近些年匡时拍卖数件吴奕作品及有吴奕题跋的作品,相关资料显示吴奕生卒年均标注为1472年—1519年,已与题跋时间1522年相矛盾。然未注出处,不足为据。笔者经过查找,在其同代好友蔡羽《林屋集》 里,发现有一篇关于吴奕的生平资料,则将其卒年锁定:


落魄公子传:吴文定公兄弟三人,其季元晖,生子名奕字嗣业。元晖蚤丧,嗣业秀而弱。文定居京师弗能从,独与母处,读书医俗。年至二十不屑见四方之士,然四方贤士誉吴公子者日益众。嗣业不鼎鼎以偷、不劬劬以隘、不提提以柔从、不孑孑以独立。处乎流俗之世,而能翩翩乎……嗣业事母孝、交朋友以道义,一时名人与深相得。兄弟婚姻,咸笃恩义,居家律己,无或芬华。其堂,即封君之庐,三世无所加。正德丁卯母夫人丧之明年,其弟祠部君暴丧。连哭至亲,遂病不起,是冬卒。子二人:仇、雉。


赞曰:泉不自知其清,味之而愈长。兰不自知其芳,嗅之而愈香。温其君子,遁迹韬光。生不为用,死而旁徨。山虚其巢,水虚其钓。竹无主人,偕我言笑。云兮月兮,悠悠我照。


此文清楚地记载,正德丁卯母夫人丧,第二年其弟祠部暴丧。吴奕至亲连丧,悲伤过度,遂一病不起,当年冬卒。蔡羽与吴奕同为“东庄十友”,行走密切,可信度毋庸置疑。据此可知,吴奕卒年当在正德丁卯次年,正德三年戊辰(1508)冬。那么墨迹本后吴奕跋尾落款时间“嘉靖壬午春三月”的1522年,与吴奕卒于1508年则相矛盾,自然就是假冒。


明朝黄琳收藏印﹑长洲吴奕题跋被证伪,暴露出作伪者炮制印﹑题跋之目的,即是给人营造出墨迹本传藏有序的假象,而便于高价脱手。


(三)陈定﹑王时敏﹑季寓镛三人关系

“陈定平生真赏”印位于季寓庸“八十一翁因是宝玩”印章下方,按照收藏印章盖印惯例季寓庸收藏墨迹本当在陈定之后。故墨迹本在明末清初先经收藏家陈定收藏后,康熙甲辰(1664)春杪王时敏题跋。于康熙十年(1671)被时年八十一岁泰兴季寓庸收藏。陈定、王时敏、季寓庸三人在相近的时间段里经手,那么考证此三人,必是搞清作伪时间的关键所在。


陈定其人,《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》有收录,明崇祯至清康熙间人,字以御。明末清初的收藏家及书画商,陈定印章在许多重要清代宫廷收藏书画作品中都有出现,如黄庭坚《苦笋赋》、董源《龙宿郊民图》、米芾《箧中帖》、巨然《萧翼赚兰亭图》等,均经陈定之手。


季寓庸,字因是,大约生于万历十七年(1589),天启二进士,三年任浙江余姚县令,四年调临海、济源。五年任河南祥符知县,崇祯初调任吏部主事。不久辞官回乡,即经营盐业,获资巨大,成为巨富。时人称“富甲天下者,北亢南季”中的南季即指泰兴季家。季寓庸画仿沈周而能登其堂,书宗祝枝山亦能入其室。季寓庸卒年在康熙己酉八年(1669)或康熙壬子十一年(1672)。季寓庸本人喜欢古籍书画,收藏丰富。一代名迹《富春山居图》(无用师卷)、《神龙兰亭序》(神龙本)曾为其收藏。次子季振宜(1630—1674)字洗兮,号沧苇,顺治三年(1646)中举,四年(1647)再中进士,历官浙江兰溪知县、户部主事,浙江、湖南道御史等。顺康之际号称直言敢谏的两朝御史,清初江浙地区比较有影响力的藏书家之一,因收藏宋元版本丰富而在中国藏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。


王时敏(1592—1680),本名王赞虞,字逊之,号烟客,又号偶谐道人,晚号西庐老人,南直隶苏州府太仓人,明末清初画家,大学士王锡爵之孙,翰林编修王衡之子。

此三人之间的关系,王时敏《西庐家书》中有详细而生动的记录:


季苍苇(按:季寓庸之子季振宜)近日大收骨董,然有目无覩,惟借陈定为眼,近又与钱遵王往来甚密,买其宋板书,一次便有三千金交易。今现在其家。昨托伊人(按:顾湄)来,云先特致意,要到我家看书画,闻此公最刻,惟与陈定胶漆,连年被其骗取几万余金,然信之不疑。此来必受其心印,或仍如前强夺,皆未可知。遵王亦一钻骨剔髓之人,俱非好相识。闻欲与之偕来,我什怖畏。然不能引疾以谢之,正在踌躇未决、辞见两难时耳。(西庐家书丙午九)


滇中王额驸初在郡中,今住维扬,广收书画,不惜重价,玉、石亦未能鉴别,好事家以物往者,往往获利数倍,吴儿走之者如鹜。石谷力劝我不可蹉此好机会,决宜摒挡物件,过江与作交易,渠愿身往,有闾门孟君在扬,寄字二兄,所言亦然。但闻近日额驸公以陈定为眼,去取贵贱悉凭判断,被他一手握定,截断众流,他人遂不得进。定在彼已获二万余金,即近日昆山得李家二三房书画几件,价止三百,到彼即卖千四,可为明证。所冀者,彼系官身,有时入省,若侦他不在扬时,庶可乘骊龙之睡,不然必无幸也。(西庐家书丙午七)


季沧苇与钱遵王交密,近过虞山,钱之宋板书倾筐倒庋与之,共有三千金交易,托伊人先来致意,云欲同遵王到我家看画。向闻此公无真鉴,必旁人赞助始成。遵王尤为峭刻诡谲之人,同来必无好处,心什忧之。十九日果至,季家三友冯硏祥、唐子晋乃其舅、戴寅清乃泰兴拔贡,云在监与汝相识,钱则携老骨董徐砚北、王云谷、石谷父、张子愿齐来赶积。二十日早至我家,尽出所藏与观,亦极道好,但必欲拔其尤,论价又太悬绝,看罢上席,又请敉老(按:张王治)、子俶(按:周肇)、次谷(按:王曜升)奉陪,共酒六桌,所费十金。之外,次日赴彦老(按:王瑞国)之招,我亦与陪,与易宋板《通鉴》等书,亦有百六十金。别时约明朝再过我家,乃下船便皆开去,想无左右为之先容者,我亦不解其中机窍也。极窘中徒增烦费,曾无纤毫以济眉急,何穷人命中无财一至此耶!(西庐家书丙午十)


再结合顾复《平生壮观》中之记录:


唐神龙《兰亭》:……《兰亭》摹本惟“神龙本”差瘦,较诸本称巨臂,因有“神龙”二字长小玺钤记,遂因以为号焉。神龙者,唐中宗纪年,世间惟此卷用此印,在彼时亦郑重无二者矣。金陵陈以御从太平曹氏得之,拆去元人诸诗跋,云是右军真迹,高价以售延陵季因是铨部。铨部亦居诸不疑,忻然以为昭陵殉物竟出人间也,后知其故,乃索诸跋而重装,今仍作全璧,大幸大幸! ……

黄庭坚条《赵景道帖》:澄心堂纸三幅,前一札后二纸,诗八首,本色,小楷精绝。温革、石湖居士各一跋,袁立儒三跋。(皆宋人)。都穆跋。石湖者,文穆范至能成大也。悦生长字圆书,又官大印三,项氏鸡印。纸质甚厚,满面皱纹,古意可爱;装裱时工人以纸厚,则裱卷不平,遂揭去其半,而古意无存矣。此季弟物,为陈以御所豪夺,时形梦寐。壬申春复得一见,顿还旧观,忽忽如昨日事,屈指不觉二十九年,已四易其主矣,一弹指顷无去来,殆近是耶!

鲜于枢条《七纸》:纸色不一,粗松而黄者为多,有款二,无款五,潦草异常。陈以御疑焉,余曰:“此非赝作也,不经意之作也,落笔时,岂计存于四百年后哉?”

巨然《萧翼赚兰亭图》:……吾宗青霞所世藏,中州袁环中榷浒墅,馈兼金三百而不与也。迨夫马士英枋国,争名利者挟势力购去,以媚士英。士英败,流落金陵,质诸陈以御,取赎时以御欲拒之,于理不可,欲舍之,与情何堪,竟将诸人面目擦损矣。绿珠之陨坠楼前,不足喻也;戚夫人髡钳舂室,庶几似之。

仇英条《册页二十四幅》:陈以御从娄东王氏购去。如“班彪训女”“云中君”“潘松双兔”“猎骑”之类,甚精。一半学刘、李、马、夏者,虽胜之而平平也。


还有吴其贞《书画记》记录其事:


康熙六年丁未(1667)三月廿二日,其末文颇为感慨系之,略云:“以上四卷观于扬州蕃厘观,皆陈以谓(御)携以相识者。以谓(御)有侠气,以千金应人之诺。在扬州雅兴飙起,大收法书名画。既独具特识,复不惜重价,曾不一载,而江左名物几为网尽。而余既有书画之癖,时于以谓得屡睹古人真迹,不其幸哉!是日所见,有者余记中者《万岁通天帖》、颜鲁公《祭姪文》、唐人廓填《瞻近帖》、魏了翁《轿上帖》、唐明皇《鹡鸰颂》、黄庭坚《廉蔺传》等宋元小画四本,其余小品及玉铜窑器不胜计,时丁未三月廿二日。”


由此可知,时为江南大户望族的季家父子,“富于财,欲收尽天下法书名绘,然有志而目力未逮也”(吴其贞《书画记》语)借古董商陈定为眼,助其鉴藏广收古籍书画,屡被陈定所骗。再看王时敏想与额驸公(吴三桂婿王永宁)交易,惴栗不安的就是怕陈定插手。这位又有眼力又残忍,怎不让人悬心吊胆?因此王时敏遇上陈定之类,对自己的收藏不免百倍小心。作为惯犯的陈定是脱不了作伪干系的。经手之书画古籍残遭其疯狂改头换面、妄添伪款、挖嵌弥隙,而向上差配的名迹更当是难以胜数,在书画交易上劣迹斑斑,不择手段、巧取豪夺。陈定贪得无厌、唯利是图,有作伪重大嫌疑。同时具有作伪的环境,有技术、有条件、有动机,且不愁销路。


陈定在书画收藏上颇丰,《墨缘汇观》着录的第一件作品钟繇《荐季直表》就有他的大名。传世的董源《龙宿郊民图》、黄庭坚《苦笋赋》、米芾《致景文隰公尺牍》(以上均藏台北故宫博物院)、魏了翁《文向帖》张孝祥《行书泾川帖》文征明《云山图轴》(以上均藏上海博物馆)、李唐《濠梁秋水图卷》(藏天津博物馆)都有他的收藏印。陈定依仗书画鉴别能力,攀附权贵,常为大阔佬掌眼。《西庐家书》书信乃康熙五年(1666)所写,这个时间段王、陈、季三人交往密切。由此可知于康熙三年(1664)甲辰,陈定将作伪墨迹本胁迫或哄骗王时敏题跋后,在康熙八年(1669)如愿以偿地被季寓庸收藏。笔者认为墨迹本作伪者非陈定莫属。陈定作伪时间当在1664年之前不久,虽然不能确定详细年月,但可定为清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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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经考鉴发现“陈定平生真赏”印却有两种字体,甚至同一种小篆字体也疑是两种样式。此印文之收藏印,曾多次出现在古代经典书画作品上,且不少作品都同时有两个版本流传于世,陈定还是脱不了临摹作伪之嫌。那么如果考虑到陈定此印章问题,即使排除陈定作伪。而根据作伪陈定之印,亦知作伪时间当在陈定之后。在墨迹本被内府收藏,且被《石渠宝笈》着录,仍可断定在乾隆十年(1745)之前。那么墨迹本作伪时间仍符合清初之定论。


原载《书法研究》2021年第2期